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发现,那些你读过的书、守过的规矩、坚持过的准则都会以一种全新的、厚重的、徐徐而来的姿态注进你的身体里、脑海里、血液里。它们是那么地令人欣赏、令人折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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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矩”像一张慢慢收缩的网,人在这张网里挣扎、撕扯,不成形状。久而久之,人累了,倦了,服帖了,不再动了,才成定局。一个人理解了什么,认可了什么,经历了什么,就会活成什么。书读多的人,他的气质里饱含着文字的悠远和绵长;躬耕于草木作物间的人,身上沾满了阳光、雨露和风的味道;游离于名利场的人,言谈举止圆滑而周全;放浪于山水之间的人,骨子里自然是少不了洒脱与多情。小时候,从长辈们那里受教了很多各式各样的甚至有些稀奇古怪的小规矩。有的听来颇有道理,但有的又让人觉得是矫枉过正,小题大做。譬如“不要拿手电筒照别人的脸”、“不要吃独食,不要明知故问,不要议人长短”、“吃东西不能发出声,包括喝水喝汤”、“进别人的房间要先敲门,无论那个人跟你有多熟”、“公共场合不要抽烟说脏话吹口哨”、“盛饭前,要先把锅里的米饭散开,不要直接挖一勺就走”、“有长辈在的饭桌不要先动筷子”、“屋檐下不要晾衣服,特别是裤子”……我们从书本中习得天文地理,从生活中参悟世故人情。但毕竟当时年少,对于“规矩”的第一反应首先还是排斥,总觉得那都是些繁文缛节,不足道矣。可这世上从没有立竿见影的思想,即便它是真理。
去年寒假去澡堂洗澡,刚好跟在一对父子的身后同时进了澡堂。买票的时候,澡堂老板问:“要单间还是大水池?”
那位父亲身材很瘦小,他的儿子看起来更是瘦小,但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的样子并不显得柔弱,而是温馨。良久,都不见那位父亲说话,只是愣愣地站在柜台前,他的儿子则静静地拽着他父亲的衣袖也不说话。“请问单间多少钱?”那个小男孩先说的话。“两个人30。”老板的语气干巴巴地。“那大池子呢?”小男孩又问。“两个人15。”这时,父子二人和老板都不再说话,那位父亲应该有些犹豫,但见他慢慢地转过头来,像是要跟他儿子说些什么,但又立刻转过头去。这时,我惊讶地发现,那位父亲竟然是位盲人!“爸爸,我们去大池子吧好不好?这样我还能在池子里游泳呢!”小男孩抢先说道。更令我感到诧异的是,那位父亲的回头动作不过仅仅两秒钟,但那个小男孩居然能从他父亲这一微妙的举动里读懂一切。突然,我的心猛地颤动了一下。心想,若不是长期地生活在一个比较拮据的家庭里,若没有一个能够很好地把“贫穷”翻译成“懂事”的父亲,这个不足六七岁的小男孩完全也可以选择“放肆”,而不是此时的“克制”。他甚至知道如何避免他父亲的尴尬,因为他很聪明地添了一句“我还能在池子里游泳呢”。
我本想图清静开个单间,可我突然却很喜欢、很心疼这个小男孩,于是就跟着他们也进了大水池。
我想,那个小男孩应该是想去单间的,因为单间对于他的盲人父亲而言可能更方便些,但他父亲的意思他也很明白——省钱。从柜台到浴室有一段狭窄的仅够一人通过的楼梯,小男孩先走了一步然后转过身拉着他父亲的手轻轻地说道“爸爸,慢点,有楼梯。”然后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地往后退去。他们俩走得很慢,一步一个阶梯。我默默地跟在后面,尽量不让他们发觉我有一丝一毫的匆忙和不耐烦。我知道,小男孩是那么的聪明,他一定也很敏感,我怕走快了会让他误以为我是在催促。浴室门口悬着一块厚重的门帘,小男孩试着掀了掀,一道狭小的裂缝张开又合上。“我来吧。”我赶紧上前替他们掀起门帘说道。“谢谢哥哥。”他说。那一刻,我真的很心疼这个小男孩。他选了一个靠墙的木床说道“爸,就这儿吧,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拿拖鞋。”小男孩先是快速地把放在床边的热水瓶和马桶都挪走,又精心地替他父亲选了一双干净的、看起来应该合脚的拖鞋放在跟前。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条不紊,稳健娴熟。我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练成的。同样是小孩,他却过早地承担起了一个成人该做的事。从他身上,我看不到自卑,也看不到戾气。环境和家教让他懂事、规矩。一切安排就绪后,他快速地脱去衣服。他一定要比他父亲脱地快,因为他生怕自己慢了会让他父亲冻着。浴池里有不少人,热气很重,一片模糊。他扶着他父亲到水池边又弯着腰摸了摸水温说:“爸,水有点热,你慢点。”他父亲轻轻地“嗯”了一声,就直接跨进水池里。他的动作虽不慢却很稳,几乎没有溅起水花。看得出来,他一定是时刻都在提醒自己:不要给人添麻烦。“不烫吗?”小男孩问。“还好吧,你可能会觉得烫,先在身上撩点水,适应了再进来。”他父亲说。我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我听过太多的“规矩”,却见过太多没“规矩”的人,而像这个小男孩一样懂事的人却是第一次见,他的这种“懂事”几乎可以用“修养”来形容。
他们父子俩并排坐在水池里,挨得很近。说话低声细语,偶而有笑声,仿佛整个浴室里的乌烟瘴气、大声喧哗都与他们无关。他们的背影是如此瘦小,却让我肃然起敬。泡完澡后,小男孩说“爸,我想洗头。”“嗯,去淋浴那儿,水池里不能洗头。”小男孩也是轻轻地“嗯”了一声,他刚下水池又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来说“爸,我们一起去吧。”他之所以迟疑是因为担心,他不想丢他父亲一个人在水池里,因为他什么也看不见。淋浴已经站满了人,包括我。“人已经满了,我们待会再过来吧。”小男孩说。“没事,我在低下接一点水就行了。”男孩的父亲说。说完他就蹲下身子,用手臂来寻找热水的方向,然后就蹲在了一个正在冲澡的男人身下,用水龙头溅出的水花沾湿自己的头发。我看见,小男孩像是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一样,表情突然变得很痛苦,眉头紧紧地皱着,瞪着双纯净的大眼睛,紧咬着嘴唇,像是要哭。“爸!你别这样!我们待会再洗不行吗!”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大,像是在斥责。一种灼烧感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猛地砸在他的心头。小小年纪的他知道,这是尊严。他赶紧蹲下身用力地拉着他父亲说“爸,我们一会儿再来。”他父亲应该是明白的,只是他没想到儿子的反应竟会如此强烈。我忽然感到洒在身上的水格外烫了,烫得我几乎无法忍受。在这个小男孩面前,我无地自容。我想,那些我听过的却认为没必要的“规矩”这个小男孩应该也是听过的;那些我觉得挺好却怎么也做不到的“规矩”这个小男孩应该觉得是理所应当并且已经刻在了骨头里。不久的将来,你就会发现,那些你读过的书、守过的规矩、坚持过的准则都会以一种全新的、厚重的、徐徐而来的姿态注进你的身体里、脑海里、血液里。它们是那么地令人欣赏、令人折服。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走过去说道“来我这儿吧,我洗好了。”我尽量放慢自己的语速,压低自己的脊梁,使我看起来更加谦逊、温和。为的就是不让小男孩觉得这是怜悯,甚至连帮助都不是。你要知道,可怜一个人本质上也是一种偏见。走出浴室,我才发现,他们把原本杂乱无章的木床收拾地仅仅有条,有棱有角。这些事并没有谁让他们去做,也没必要去做,但他们就是做了,这就是规矩。古人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其意大抵如此。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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