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妙玲,从事全科医疗工作,主治医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康复治疗师,曾出版现实题材长篇小说《十年》,本文为作者真实经历,经作者授权刊发。
1
江南的晚春的夜晚,校园里的风轻轻地吹着,房山的山底下,一望无际的平地上,是红楼青瓦的大学校园。白天,校园里盛开着各种颜色的花儿,植物撑起来的围墙,先是鲜红色,红得像花儿一样,后来就变成了深红色,像陈旧的淤血,再后来就变成了青色,最后青色又变成了墨绿。我一直不知道这种植物叫什么,但一直很喜欢这种变化,觉得一种植物可以生出这么多颜色,真是神奇又伟大。
那时候,我比现在年轻些,看上去像个学生,走在大学的校园里,不认识的人会喊我“同学”。学生来看病,大都喊我姐姐。他们来时,常常会和我聊天,而我也特别乐意分享他们的趣事。
虽说我离开自己的大学时代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了,但当我再次步入大学,并以医生的身份去那里工作时,我仍然觉得大学的一切是那么美好迷人,我仍然觉得那里的一切,如同我自己才进大学时那样新奇。
在大学里做医生,最忙碌的时间是中午和晚上,平时大多数学生上课的时间,整个校园里就会变得静悄悄。我十分享受在那些静悄悄的时间里,趴在诊室里的桌子上看书、写文字。也就是在那段时间里,我迷上了巴尔扎克,也手写了我第一本书的大部分文字。学生看到我读书,常常会笑我:“医生,你都工作了,还这么努力,你让我们这些正在上学的人怎么活!”学校的图书馆很大,学生常常帮我借书来。我和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成了熟人,也成了朋友,无话不谈。
有次,几个男生说:“姐姐,你虽然比我们大一些,但现在的大学生,没你们那时候单纯了,他们知道很多你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他们指的“无法想象的事情”不过是男女之情罢了。也许,他们认为我上大学的时代,是老古董,但我并不这样认为:青春年华的岁月,哪一代人的大学里,还没些风花雪月的事情呢!
但是,那所学校的男生并不这样认为,“那是您想得太单纯了,现在的大学生,可不是您那个年代的大学生了,只要你看看周末停在校门口的那么多高级轿车,看看有那么多漂亮的女生,浓妆艳抹、盛装出去,钻进那些轿车,你就会知道,如今的时代,早就不是你那个时代了。”
这个大学里的女生,都是极美的,男生也是极帅的,但很多男生,对他们的女同学都有怨言:“你看她们哪个不是眼睛朝天长在头顶,哪个不是铺着厚厚的脂粉化着鲜艳的口红,哪个全身上下不是名牌加身,想尽一切办法趁早出名。我们本校的男生,他们根本看不上眼。我们一无资源,二无实力,又没有任何社会地位,有几个女生会看得上这样的我们!也有一些男生,为了出名,冲破道德的底线,连做人起码的脸面都不要了。在他们的心中,一切都只是名利,什么可以让他成名获利,他就去做什么。”
我觉得说这话的男生有些偏激,因为事实并非真如他所说:校园里,一眼望去,便可看见数不清的牵着手的情侣。在栽满了银杏树的路上,在冬青围墙的花园里,在操场边的草坪上,在活动中心的喷泉旁,只要你从房间里出去,随处可见浪漫的人,浪漫的事。清晨的操场边,太阳还没出来,就可以听到男生们朗朗的练声声。所以对于他们的话,我只是听听而已。但是后来,我见过了一些事情后,渐渐认识到,或许时代真的变了。
网络配图
2
一个晚上,过了零点,有人敲开了值班室的门。开门出去,是个清瘦的男生,个头不高,脸色有些古铜色,典型的闽南人模样。“医生,我这里痛!”他说着很不标准的普通话,指着自己的脑袋说:“我要看这里。”
我把他带到诊室里,询问了一些情况后,做了检查,初步判断他是受凉感冒了,就开了一些发热感冒药,让他先把这一夜度过,若是天明了头还疼,就再过来做个血象检查。那男生道了一声谢,就出去敲药房的门了。
我坐在诊室里,心脏跳得很厉害。医院里上班,是不分白天和黑夜的,24小时一直得在那里。虽然白天学生上课的时候比较清闲,但中午和晚上一直得忙。只要有人来,就一直不能离开工作场所。持续的工作,让人极度疲劳。尤其是在夜里,当我正在沉睡中被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时,热血就会直往头上涌,心脏也会跟着狂跳。
那个男生去敲药房的门时,我的心跳还没有平静下来。我坐在板凳上,看着雪白的墙壁和苍白的灯,木然发呆。但过了不到五分钟,那个男生就气鼓鼓地回来了,站在诊室的门口,指着我说:“医院吗,还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吗,你们这些穿着白大褂的人,还有医德吗,你们的良心呢,被狗吃了吗?”他一连串的指责让我摸不着头脑。他看我不说话,接着说:“在你们眼中,是不是一切都没钱重要?你信不信,我明天马上就可以让你们全都失业,马医院关门!”他站在门口,将一只手叉在腰间。
我有些愕然,不知道他出去了一趟,发生了什么事,突然变得这么愤怒,但不等我问他,他就接着说:“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看着他气愤地走来走去,就小心翼翼地说:“我真不太知道你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他停下来,站在我对面,“你们难道不上网,不看新闻吗?”他失望地教训起我来,“在这所大学里,谁不认识我?就连校长见了我,都要礼让三分,而你们——医院里小小的医生和护士,居然都不把我放在眼里。我来看个病,买个药,都要跟我要钱,我说没有带钱,你们居然想要我留下学生证或者身份证,你们把我当什么人了,我会为了这么一点小钱,去赖你们的账吗?”
那男生越说越气,我总算听明白了他发火的原因,就忍不住笑了,“你是大一的新生吗?”那男生看到我笑,怒火就消了一大半:“我是大一的不错,但我很有名,在这所大学里,没有人不知道我!”我说:“是我落伍了,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可是你现在能告诉我你是什么人吗?”他神气地说:“我是闽南哥。”我让他留下电话号码,先把药带走,明天再把钱送过来,他说:“这还差不多,像个医生的样子,算你有点良心!”
第二天,有学生和老师来,我问他们:“闽南哥是什么人?”他们意外深长地笑了,“凤姐是什么人,芙蓉姐姐是什么人,闽南哥就是什么人!”我说:“他说在这所大学里,他无人不知。”对方笑了,“的确,他是一个大红人,运动场上裸奔后,就一夜成名了。”
现在,我突然想起闽南哥,并不是因为我觉得现在的大学生都是这个样,但他所做的这一切,我认为至少代表了一种价值观:那就是尽其所能,标新立异,突破世俗和大众的认知标准,以审丑的方式博得眼球,从而使自己出名。也许,在现实领域里,他是成功的。
网络配图
3
闽南哥是大一的新生,他是以这种方式让我记下了他。但是,另外一个学生,她却用另外的方式,让我重新认识了她。
那位女生,长得极美,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毛茸茸的大眼睛一闪一闪地让人过目难忘。她用的是极新式的手机,背的是极昂贵的包包,她给我看她的手链和耳环,并告诉我她的那些物品值多少钱。她涂着淡绿色的眼影,擦着血红的口红,穿着破了很多洞的牛仔裤和露胸的针织衫。
“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我猜你肯定不会超过一万吧。可是你知道吗?我的同学,有人养着她,每周只出去一次,一个月,卡里就能有几万块零花钱。她随便一个包包,也都不下两三万。而你每天累死累活,从早到晚一直在这里忙,你一年下来,都不一定能挣二十万!”
这个极美的女生,从她大一入学后,就经常感冒嗓子疼,经常来找我,所以,她对我已经是无话不谈了,她觉得我做这样一份工作,吃力而无用,她认为,女人就是要趁着年轻最美的时候轻松地赚一笔钱,那么将来老了,不好看了,才会有钱有资本再去做别的事。
她跟我发表完这番高见后,我想跟她也说点儿什么,但又觉得无论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听我的,因为我们的价值观存在着严重的分歧,所以我说什么,估计她也是丝毫不会认可了,就像她跟我说这些,我丝毫不会认同一个样。对于一个已经读大二的学生,我觉得任何口头的说教也都没有任何意义了。更何况,我自己也觉得我的那一套奋发图强、自力更生、自强自立的价值观,在她看来也不一定正确。所以她说的那些,我不赞同,但也不去反驳。
但是,在一个下雨的夜晚,她和她新找的男朋友来看过病后,想和我一起住在我的值班室里时,我和她断然地说了声“不”,我说:“你们必须回去,我不能留你们!”
她说:“这是我男朋友,我不介意啊,如果你觉得不好意思,我可以睡在中间,把你们俩隔开,你们俩睡在我两边!”我的下巴几乎要惊得掉下来了,我说:“不可以,你们不能住在我这里,我介意!”最后,他们极不情愿地走了。
如果我和她,只是存在着完全不同的世界观的话,那对于另一个女生,我则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4
下面的这位女生,是一个很瘦弱的人,性格内向,不善言谈。虽然已经大二了,但害羞得如同大一的女生。
她是来看肚子疼的,因为她小腹疼,我就例行问了例假的事,她说:“时间还没到,才二十七八天,也许再过两三天就来了。”她小腹的右侧疼痛,我怀疑有阑尾炎或者卵巢方面的问题,让她化验个血象,再做个B超。陪她来的同学,一听要查B超,就不悦地说:“那个不是人家怀孕了、有了孩子才查的吗?她又没结婚,又没有男朋友,你为什么要给她查那个?”
我跟她们解释了一下:“卵巢上若是有什么变化,比如长了囊肿、蒂扭转时也会出现这样的疼痛,所以得排除这种可能性。”她们这才极不情愿地接受了。
那天是周六,她们来的时候大概是上午九点多,因为周六学生大都回去了,校医院里的工作人员比较少,有人休息了,所以我除了坐门诊,还兼做检验、B超和心电图。对于检验和B超,我虽不是专业人员,但在学校里用来初步诊断疾病时,这些辅助检查常常都能有大用处。
那个女生没有发热,血象检查指标属正常范围,所以我初步排除了阑尾炎的可能。她拿着化验单,跟我进了B超室。我们的B超仪是个很小的老式手提机,是外院淘汰后低价买进来的二手货,分辨率很低,常常看得眼花,很难判断出病人肚子里的高回声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那天,当我把探头放到那个女生的小腹上时,我看到她的卵巢旁有一小片液性暗区,如果说那是炎性的盆腔积液,我觉得根本不像,因为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炎性积液。但是,那到底是什么呢?难道是宫外孕出血?也不可能啊,这个女生明明告诉我她才处在周期的二十几天,并且在我问她例假时,她也含蓄地表示,她是一个处女。但是,面对这样一片暗性液区,又该如何解释呢?
我让她的同学回避一下,她的同学出去后,我再次问她:“你到底有没有和男生在一起过?”这一次,她告诉了我真相:一个月前,她网上认识了一位男朋友,那人在外地,十天前她去他的城市里看过他,他们在一起了。听完这些,我让她验了个小便,试纸条显示是弱阳性。
她的情况有些复杂,我建议转院,她不信自己怀孕了,也不信自己可能是宫外孕破解,她不肯走。
我去找主任,把她的情况向主任做了汇报,主任听后笑道:“才28天,你就能看出来人家是宫外孕?”主任不信我,觉得我才不过学习了几个月,又不是正式的B超医生,判断一定有误。她让那位女生留观。
那女生的小腹越来越疼了,脸色也越来越白了,我不放心,十一点左右又看了一次B超,这次,那野性暗区比先前更大了。她的肚子里全是气体,整个屏幕上看上去白花花一片,我找不到胚胎,但看到越来越多的液性暗区,我肯定她就是输卵管破裂出血。
那位女生不愿意联系家人,也不愿意去任何地方,主任也对我看B超的能力半信半疑。直到下午四点多,我第三次再看那女孩的腹部B超后,发现她已经满腹暗区,就发火了:“你们非要等着人死了,才会信我吗?”
那女生和主任才觉得事情可能真比较严重,主任顶替了我的门诊班,让我赶医院。
医院后,把她的大概情况给妇产科医生说了一下,急诊穿刺后,那女孩就被推进了手术室。她没有钱,没有任何亲属在旁边,只有一个上午来陪着她的同学在手术室外面等着她。
第二天,那位陪她做手术的女生回来了,她是来和我道歉的:“医生,我们真不应该不信你,昨晚那做手术的医生说若是再晚点,她就没命了。手术中,他们说肚子里足足有一盆血,她右侧的卵巢也被切掉了。她不让告诉家人,只给男朋友打了个电话,可是,她的男朋友也没有来,手术的钱,也是我帮忙去借的……”
这是一个悲惨的故事。那个女生我再也没有见过。
5
如今,我离开那所大学已经好久了,他们也都已经毕业多年,也许如今的他们,都在各自的位置上愉快地或者悲伤地活着,但是对于这些别样的大学生,我却一直记得。
(本文由双体实验室头条号首发,为保护相关者隐私,文中“闽南哥”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