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嗜血玫瑰
恼人的阴雨天气持续了好几天,雨不大,稀稀拉拉,路上的浅洼里却存了微浑的积水,疾步走过去脚尖甩起的积水湿了鞋面,脚后跟甩起的积水湿了裤脚。医院公园里前两天刚剪过的青草散发着浅浅的甜香,围裹在泥土的芬芳里,几只麻雀在刚刚发芽的石榴树上窜上窜下地嬉戏,我穿着手术室的外出服趿拉着带着塑料鞋套的拖鞋——从手术室外出为了避免污染有专门的外出服和鞋套——哗啦哗啦的声响好像惊扰了它们,它们抖抖头上和身上微湿的羽毛,鄙视地歪着头瞅了我一眼,然后飞上白色的长廊顶。长廊顶上是低沉的天空,犹如陈旧的米*色宣纸上泼染了黑墨,一层一层洇染开,浓淡不均。
我不喜欢雨天,并不是因为天气本身,而是因为雨天非常适合睡觉,而我还必须得像驴一样奔劳。急诊的大厅里铺上了防滑防湿的红地毯,然而有的病人或者家属并没有因为这个人性化的铺设而有所感激,反而在上面吐了一口浓痰,一个人的教养都隐藏在他薄细的举止里。
急诊依然像硝烟未泯的战场,因为这场雨又多了几分焦躁。病人是个20岁的小姑娘,腹痛8小时,反复在我们科住过三次,一年前曾在外院做过阑尾的手术,半年前反复出现腹痛,考虑粘连性肠梗阻,每次禁禁食输输液症状就有所好转,如是反复,只是治疗的时间每次都在延长,症状也愈趋严重。上次她出院是一个月之前,出院的时候有说有笑,这次完全像变了个人,瘦了很多,化了妆的脸上更是没有一丝血色,颧骨有些突出,可能是因为疼痛,整个脸的表情有些扭曲,弯弯的柳叶眉好似要打成一个结,暗黛的眼影依然挑出眼角好似拉长了她的痛苦,涂了大红色口红的嘴唇紧贴在咬紧的牙关上,修长苍白的双手涂了无颜六色的指甲油。我想看看她有没有贫血,平时多观察指甲和嘴唇,但是爱美的女士总是涂抹掉可以轻而易举看见的苍白。我扒开她的眼睑,睑结膜苍白,看样子贫血比较严重。科里没有床了,由于是“老病号”所以最终还是在科里的监护室腾了张床。这个病人所遭受的痛苦成了主任教训我们这些小医生的典型,无论何时都不能把阑尾当成一个小手术,我们谨小慎微趋于完美的技术才会使患者最大程度受益。
接诊的一线医生对这个病人也很熟悉,我们大家都很熟悉,除了她长得比较漂亮之外,每次晨会讨论主任都会把她的遭遇搬出来旁敲侧击,以示警醒。治疗依然按照之前的套路,禁食水、抑酸、静脉营养支持,止痛对症处理。家属很客气,都是有着良好教育的书香门第,如果每个患者和家属都同他们一般,医患关系不会像现在这般剑拔弩张。
小姑娘疼的比较厉害,给了-2、间苯三酚、帕瑞昔布钠、尼松效果都不好,最后给了杜冷丁,疼痛才有所缓解。这一个月来她饮食很差,进食量稍微一多就会出现腹部胀痛,可能由于营养不良的原因,这次是坐在轮椅上推进病房的。
治疗了三天症状并没有好转,反而有所加重,而且出现了肝功能异常,考虑可能药物所致,但治疗和以前一样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药物可以引起肝损伤,于是除了加用保肝药外停掉了所有说明书上可能导致肝损害的药。肝功能控制住了,但患者病情明显比之前加重,每天需要靠吗啡止疼,我们才意识到这次病人远非不全肠梗阻那么简单。于是安排了腹部CT,除了有少量腹腔积液,轻度的肠梗阻表现没有任何异常,病人说双下肢乏力已经不能下床,中度贫血经过治疗也没有丝毫起色,而且开始出现了低钾低钠,医嘱由长期变成了临时调整。我们怀疑是否有肿瘤、结核、克隆恩病或者自身免疫系统疾病,于是查了所有相关项目,依然一无所获。这时病人双上肢也无法抬起,肝功能进一步恶化,甚至出现了轻度的*疸,一线医生已经快抓狂,这时候的我们总是羞于去面对家属,给出的病因很简单,治疗却一直无效,做了一堆又一堆的检查,在这纷繁复杂的检查里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常见病没有了头绪,我们开始向罕见病排查,这无异于大海捞针。虽然家属的眉眼之间写满了焦急疲倦,但对我们依然很客气,彬彬有礼,愧疚反而一点点蔓延连同我们的信心也一同蚕食掉。交代了各种风险各种可能,后来我们又做了肌电图,上下肢呈周围型神经源表现,请了全院会诊,最终神经内科考虑吉兰—巴雷综合症可能性大,我们像在乌漆嘛黑的海面上看到了灯塔的亮光,由于神经内科床位紧张,暂时仍在我们科继续治疗。给了大量的免疫球蛋白和激素冲击治疗,病情正逐渐有所好转,我们所有张皇失措的心都像有了盛放的摇篮。
有一天病人由于闹了点小情绪突然出现抽搐,弄得整个病房都有些慌乱,毕竟癫痫发作我们科经历的少,所以处理起来有些手足无措,后来还是老洛镇住了场面,给了镇静的药物,嘴角垫了两块纱布防止咬伤舌头,然后去做了个核磁,在做核磁之前他瞅了一眼病人因为*疸而颜色加深的尿,然后他留了一管说要去化验。一线医生陪着病人去做核磁了,大大的太阳早已盛开,一扫前几日多雨的阴霾。
核磁没有异常。我皱着双眉点上一支烟,这是今天的第十支烟,只有苍灰色的烟雾才能让我的头脑在混沌之中保留一丝清醒,能找到某个疾病结瓜的藤,这个病人没有,只有苍灰色的烟雾和一烟灰缸毫无头绪的烟蒂。
老洛打电话叫我去他的办公室,自从那次他输尿管结石的朋友误诊为阑尾炎手术被我及时叫停之后,我俩的关系开始转暖,到现在称兄道弟没大没小。他电话中的语气带着愉悦和得意。
到他办公室后他递给我一支烟,我们科不抽烟的医生很少,明知道有害健康,却在损害身体的路上愈行愈远。
“那个病人有头绪吗”他点上烟深深地嘬了一口。
“快愁死了,神内诊断为吉兰—巴雷综合症,看这情况不太像,病人合并了太多消化系统的症状。”
“你看这是啥?”他晃了晃像盛了半杯葡萄酒似的小尿杯,“刚在太阳底下晒过。”
“卟啉病?!!”我大睁着眼睛,透过半透明酒红色的尿液看见了窗外远处高楼上折射过来的阳光。
他得意地点点头,我激动的差点过去亲他一口。沉郁的心情像拨开了厚重的雾霾见到了久违的蓝天白云。
卟啉病极其少见,是由于血红素合成途径中的特异酶缺陷导致卟啉或卟啉前体蓄积引起的,临床症状表现不一,有光敏性皮炎的,有急腹症的,有精神病的,有癫痫的,有四只软瘫的,任何表现都没有什么特异性,只有在发作期检测尿PBG会有诊断意义,医院这个检查甚至都做不了,且我们思维的触角或许也延伸不到那么长。比较有意思的是尿PBG在紫外线照射下转变为红色荧光的尿卟啉和卟胆素,所以部分卟啉病患者的尿在阳光暴晒下会变成暗红色或酒红色,像没有零售的罗曼尼康帝。
治疗上没有根治性的手段,只能给予高糖和对症治疗,而效果比较好的血红素国内还没有药,因此在欧美卟啉病曾被作为吸血*的原形。虽然明确了病因,但是治疗上并没有因此而有重大突破。
它像一朵嗜血的玫瑰,绽放在她每一个红细胞,却落下一地无奈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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